墓碑下的风华
当在福田公墓绿荫深处寻觅到她的时候,正是初春时光,树上的枝喷吐出翠色的青绿,此时正是人间芳菲草色绵绵的时节,枝上还有清晨的露水,一方陈旧的汉白玉墓碑便在丛绿之间,高不足膝,弯腰倾身下去才能看清楚那碑上的名字,刻字遒劲,想必定是哪位大家的手笔,由此亦可看出安眠在这里的一对夫妇的不平凡。真想不到,我竟能与她们相逢在这里。
我倾身在她墓前坐下,拨开放置在墓前的花束,罗昌与康同璧的名字便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,阳光斑驳穿透树的浓荫一点点撒在我的手上,斯人长眠于此,我这样的凭吊多了些感念芳华的味道,竟有些微的遗憾,这个女子与所有的人一样,盈尺之地,便将俗世的躯体掩埋在了岁月的泥土中,而我与她隔了一个时代之远。
只是无法想象那般灵透博学,具有侠气的女子居然会安眠在那块墓碑之下。在我的心中,斯人如玉,当是不会老去、死亡。好在,清风朗日,树影沉沉,周边迤逦一片青翠,静谧安宁,她归安于此处当也让人心中宽慰。我流连在她的浅黛欢颜里,描摹她的故事,追念红颜过往,始终相信,在月华如水的夜晚,她定会涉水而来,叩响我的梦。
她的盛景年华,美好而充满了传奇,她是康有为之女,记得彼年之时,曾读过她的一首诗:“若论女子西行者,我是支那第一人。”于是当时便对她心生慕恋,中国之女子,婉约者有之,温柔多才者有之,唯有这侠气却是不可多得,由此可以臆想当年还是二八年华的康同璧,必然如凌霄独立的一朵剑兰,芳香足以让世人侧目。
认识康同璧或许很多人是从《最后的贵族》中所得,然而我记忆中的康小姐却似乎永远都是青春年华。1901年,康同璧22岁,还是闺阁中的小姐,荣华灿灿,虽然峨眉不曾倾城却自有大家之气,她获知康有为病卧槟榔屿,便收敛行装,只身赴南洋,这种去而弥坚之情,有一种身负国难的坚决,于她来说父亲便是她的国,她的家,之后她留在父亲身边,挽袖做羹汤,将父亲照料得妥当。
秋瑾曾有一首诗说:“莫道女子非英物,夜夜龙泉壁上鸣”而康同璧却是一个较之秋瑾亦不妨多让的女子。她的裙裾,她的风华不是颜容之胜便能比拟。之后她在印度陪父亲寻访佛迹,探幽历险,几经危难,皓首红颜,有良好家世才学,有果敢的侠胆,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。于是她自称是“第一个到过唐僧西天取经之地的中国女性”她或许未必是第一个西行的女子,但一定是真正懂得印度文化,深谙佛家智慧的女子。之后,他受父亲委托,赴欧美演说国事,临行前,康有为赋诗十首送勉自己的女儿,诗云:“欧美几万里,幼女独长征。岂不怜孤弱,其如哀众生。”显然这个女儿的果敢与才气,他能将国事以待,不想承其衣钵者竟是这幼小的女儿。此去万里迢迢,关山险阻,她装束检素一路相赴决绝。
1904年为了去看望自己漫游欧洲的父亲,远在美国的她又跋涉重洋去欧洲寻找父亲,他们在丹麦相见,接受了丹麦首相的接见,康小组举止风雅,博学多才,风采逼人,丹麦街头的阳光,衬着她的大好华年,连眉眼都能沾染出中国女子的神韵,丹麦首相说同璧是他见过的第一位中国女子,印象甚好,而同璧本身便有一种包容万千之姿态,侠气肝胆间是中国女子之秀媚。
也便是此行,她遇见了罗昌,那个在康有为眼中的“奇才”。中国具有君子之风的知识分子无疑是岁月所淬炼出的一块美玉。在那荒烟蔓草的岁月,在异国他乡,倚风回首中他醉在她的一笑一颦中,她亦被他的气度所染,此一生一世只愿执子之手,相携永年。
她于人生千百次擦肩而过中终于看到了他,犹如一片轻云落在心上,彼时她24岁,芳华之间,眉眼都是女子动人的神采,她也会动情,她也会有女子的柔软。无疑,罗昌识得她的美,亦懂得她的价值。他们相逢在丹麦的净水天空下,她似盛放的花朵,将丹麦的天空妆点了无数的色彩。似乎有蓦然回首,倚墙等待的旖旎风情,于是二人相携素手,从此四时长相住,晴日剪花窗。她的美好,如一杯甘霖,他都识得。好在,君未娶,女未嫁,都是胜景年华,迂回溯游之心终归于一方男人的天地。他们定下了终身之约,白首不相离。
他们相互赏阅对方的才华与智慧,一个是康有为最得意的弟子,一个是最心爱的弱女,似乎上天都眷顾这对风烟中的男女,给予了他们相遇的机会,相守的时间。从此携手漫漫四十年,直到1956年罗昌先一步而去,她说:我们夫妻四十余年,相敬如宾,相濡以沫。我每以为能“同心自古应同寿,共享百岁乐期颐。”我们能看到她的凄绝,相伴一生,从皓首红颜时的相伴,到而今暮年离别,同心自古应同寿这样的美好愿望始终没有实现。叹人间事,终究是不周全的,然而那陪伴相契的日子却是康同璧一生中最美的追忆。直到1969年,年近90的康同璧抛却俗尘,阖目而逝时,她终于可以安歇在他最心心念念的罗昌先生身边,同归故里,共话缠绵。
如今他们安眠于福田这片土地,清风朗日,桃香迤逦,花木之侧,云海之滨他们夫妇当相携从容,在花海绿树中徜徉。静立于墓碑之侧,倚着夫妇二人的墓,凭吊追思之际,我似乎看见了那个胜景年华的女子回眸的一笑,醉了我的心,亦醉了福田的这片沧海之地。【作者:陈瑛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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